那个烧了62磅木炭的小男孩相信泰勒斯(Thales)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——基于科学革命(16th-17th)的故事之“海尔蒙特柳树实验”
大约五年以前,我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。无事可做,那年秋天,便去外地观摩一个民间博览会。博览会的名字叫做“在你喜欢的任何地方种树”。这个博览会吸引了来自全国各界的种树爱好者。顾名思义,这些人不顾舟车疲顿,聚集在一块儿,为的是展示,分享自己亲手种的树,尤其侧重于交流它们的栽种地点。注意,这种活动和环保呀,育林呀可一点儿关系也不沾。
我在博览会上见识到了形形色色的种树狂人。有富人专门在印度洋上买了一个极小的小岛,然后把岛上所有树都砍光,直到大地无限趋于平坦。几块草场,一些石头也不妨碍小岛一览无遗得就像剥了皮的刺猬。忙活完了,富人又在距离海岸线不远处种下孤零零一棵树。他带来了大量小岛的航拍照片,和那棵树的几片叶子,经纬坐标图。岛上所有活下来的猴子都守着那棵树,远看仿佛挂满了摇摇欲坠的红毛丹。
据谣传,博览会的幕后赞助方是一个低调的互联网机构。该机构的头目十分痴迷于种树。还是据谣传,早在20世纪90年代,此人尚幼,在自家大院的房顶上成功栽下了一颗小树苗。不远处,一排花花绿绿的旗帜招展。时过两年,她已长高,小树见大,旗帜见小,树冠致密的阴影投在她扬起的脸蛋上,雕了花的白瓷盘一般。
不难想象,我当然也会碰见在亲仇的坟地上种树的人,渴望在星星上种树的人,试图在耳朵里种树的人,和那种活得特别拧巴,专挑不养树的地方种树的人等等。
在常常能听见树叶彼此触擦的展厅中走路,令我神清气爽,仿佛我是一把松动的土壤。
不过,我想说的,是一个把树种在泥罐子里的人。
毕竟,这件事对我造成了可追踪的影响。
本来在体积较大的器皿中种树,如罐子,缸子,坛子,不算得十分稀奇。南方人似乎就有成缸栽种小桔子树的习俗。逢年过年,乔迁嫁娶讨个好彩头罢了。正因为如此,当时在展会现场看见那个泥罐子,不免有些讶异。这份讶异一方面源于它的平凡,另一方面源于它那样洁净的事实。周围人来人往,除了我,没人注意到这个泥罐子,也没人照看它。我在罐子的外壁上发现了一张不引人注意的便签,上面用原子笔写了一串名字——
“扬·巴普蒂斯特·冯·海尔蒙特(Jan Baptist von Helmont,1580-1644)”
噢,可不是嘛,怎么能少得了这个人呢?
当然,这个泥罐子只是仿制品。某个有心人将它带到博览会上,挟着难以揣测的意图。我似乎能察觉到人群中两只熠熠的眼睛正盯着我。回到宾馆房间,我搜索了一下海尔蒙特(Helmont)的柳树实验。我看见有关它的资料出现在各种百科全书,生物教学网站,哲学论坛,学术论文数据库中。这个几乎已经在我脑中熄灭,冷却的中学知识点,又重新在记忆神经网络中发亮。
扬·巴普蒂斯特·冯·海尔蒙特,比利时人,曾经在自家的庭院里深埋一口泥罐子,只在地面上保留或许不足3英寸。他在罐中栽下一根树苗。那是一棵柳树,对于它的具体科属,后人无从知晓。人们只知道这个男人亲自种了这棵树,并在之前仔细将土壤烘干,为土壤称重,为树苗称重,在罐口盖上加锡的铸铁薄片,并穿孔以利于浇灌及防尘。整整5年之后,他将树连根拔起,与土壤分开,再复称一次重量。期间五年,海尔蒙特定期给他的树浇水,包括雨水和蒸馏水,从未间断。
持续,有规律,仿佛那立在院中的是一座钟,挂着无数细长,柔软的钟摆。风一吹,就推出一个时间单位的浪涛。
当那柳树长到第三年的时候,每晚有一只鸟扬着翅膀从海尔蒙特院子的上空飞过,如海中的疾帆。最后那晚,鸟在半空停了下来,如痴如梦地盯着空落落的罐子。
我当下决定我也要去种树。我要效法扬·巴普蒂斯特·冯·海尔蒙特,长期种一棵树,每天看它几眼,绕着走十几步路,为它付出并不繁重,但需要毅力与耐心的劳动。我坚信,平凡无奇,营营碌碌的日子会因为种树而发生一点儿微妙的变化,但究竟是什么种类和程度的变化,我一时也委实说不清。生活于我而言是一个大池子,水底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硬币,只要我知道里头有一枚,只有那一枚,是我掷出的,这就行了。
我刻意不去想海尔蒙特与我天差地别的命运境况。
他上过学,转过学,好几次,不确定自己喜欢什么,频频更换专业与方向,家境宽裕到人生轨道的枕木可以随时拆卸,重新铺设,过了30岁才在一所天主教大学获得医学学位。
他娶了一房有贵族血统的太太,足足生了六七个子女。或许,在种植柳树的那些年,每到秋季,娴雅的妻子将柳条,落叶收集起来,悬挂在孩子们的房间。海尔蒙特在阳光下散步时,往往满意于自己眺见的:几张稚气的脸从一匹撕碎的,黄灿灿的幕布,一个金色的巨大鸟笼后头抻出来,望着他笑。
他的拍档兼支持者是名不虚立的罗伯特·波义耳(Robert Boyer),可甚至连波义耳(Boyer)也曾困惑于海尔蒙特身上矛盾,紧张的多重属性。他是17世纪实验与定量分析的开拓者,是严谨的医学家,生物学家,气动化学(pneumatic chemistry)第一人,同时又是一名炼金术士,神秘论者,为名声不佳的自然生成说(spontaneous generation)辩护。他相信哲学家的石头可以将贱金属转化为黄金。柳树实验前不久,他还曾被西班牙人逮捕,因为他宣扬在武器上涂抹唾液能够医治武器造成的肉体创伤。
他信上帝,尤其是《旧约圣经》中关于创始之初“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”,以及第三日“神说:‘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,使旱地露出来。’”他信这些文字不是没有深意的。他信激流的声音如鞭子在风中挥就,带着统御万物的气势是在宣示。他信帕拉塞尔苏斯(Paracelsus)的说法,上帝更接近一位化学家,而不是机械论者向往的完美工程师,或柏拉图主义者所畅想的几何学家。上帝创造世界并不是制作一个钟表,或绘制一个符合精确数学定理的模型,而是在漭漭混沌之中萃取一些原料,转化另一些原料,有选择地合成一些东西。人类的堕落也起始于某种化学变化,末世审判及死人复活的关键在于灵魂得到提纯。
他信泰勒斯(Thales),而不是亚里士多德(Aristotle),尤其关于世界的本源。泰勒斯认为世上的一切都是水做的。那位古希腊贤哲曾一边卸下骡子上的盐,一边质朴地对大伙儿说:“水是最好的。”海尔蒙特的柳树实验原本致力于证实这一观点。当他挖出柳树,并予以复称时发现比起当年的小树苗,柳树增加了164磅,而土壤重量几乎没变。海尔蒙特据此提出:“所以,这164磅的木材,树皮,根茎完全由水而来。”他焚烧了62磅木炭,研究打嗝,发酵的葡萄酒,并创造了气(gas)一词,以指称二氧化碳,却丝毫不将光合作用纳入他的假说。有一个关于他童年烧了父亲的一整间图书馆的传闻,进一步加深了人们对他如此专断的疑问。水和火曾经在他体内进行过一场切磋,沸沸扬扬,火中飞出的烈鸟与心中的困兽击搏,直到火无辜地敛手待毙。与他的冲突和执拗相比,在水中种了三个月玫瑰的弗朗西斯·培根(Francis Bacon)也看似活得明白得多。
然而我呢?
我只是一个不信“好死不如赖活着。”的人。他们说,能想明白的都活下来了,想不明白的就去死。尽管这个人世上,很多时候也并非如此。
“世上的一切都是用跳跳糖做的。甜甜的,但是不太稳定。我们要得太多了,就会发生电视新闻上的爆炸。”我快到四岁的儿子躺在小床上想。
“世上的一切都是用眼泪做的。一般当人们无从察觉的时候,就从热的,变成凉的了。只要世界给过你一点儿滋味,你就不容易和别的味道混淆了。”我的妻在厨房边择菜边想。
距离那个博览会已经大概五年。
种一棵树,养一家子人。
海尔蒙特,我听不见永世不灭的水在发出巨大的呼吸。
我信强者有强强的活法,弱者有弱弱的活法。死亡也一样,有弱弱的死,也有强强的死。
我开了一听啤酒,浅啜,做了决定。
明天就是院中的柳树出土的日子。我要带上手铲,锯子,唤上妻儿,一起刨土铲泥。
如果实在很困难,我们可以先把长了五年的树砍掉,伐成一段段。
然后,我们再拔它的根,必要时生生掰断那些牢牢攫着土壤的触手。
柳树或许会轰然倒下,那些纤佻的枝条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,泼将的水一般溅在地上,扬起灰扑扑的尘垢。
柳絮徒劳地在半空躲避,搅动着风,仿佛一只扑棱棱逃开的小鸟留下的羽毛。
无论如何,即使支离破碎,柳树是必须从罐子里出来不可了。
最后,我会将树一揽子卖给收废木头的,随他们爱怎么称就怎么称吧。
而那一刹那,云的边缘渗出一小团火焰,那些死树呵,刺刀般指着天空。
附注:
1.有关柳树实验,扬·巴普蒂斯特·冯·海尔蒙特本人只留下了十几行简单的一手材料。其中,有一些令人困惑的叙述,例如实验进行了5年,然而他只提到了4个秋天。没人理解还有一个秋天发生了什么?2.将泥罐子深埋进土里的做法也招致了一些疑问,此举似乎能令实验器材更牢固,但也令外界的灰尘更易侵入罐中。然而,罐中的土壤重量正是海尔蒙特需要控制的重要因素之一。3.除了没有将光合作用纳入考量以外,人们对柳树实验还存在一些具体实施上的质疑。例如,一些科学史作者否认海尔蒙特具有将树根与泥土彻底分离的能力。
#《基于科学革命(16th-17th)的故事》是一项持续的写作计划,用以记叙,分享100余年间科学史上出现过的典章宗匠。就本体论,这是一次文学实践,不等同于科普。本文为第三篇。有待更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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